娜烏西卡的滑翔翼

　　某天晚歸，我馱著書包，和著沉重的腳步，正要進家門，卻被隔壁隱隱約約映入眼簾的鮮妍吸引目光。是曇花。兩三枝曇花正在盆裡綻放著，忽然射來一陣亮光打在我心上，當下的我竟像個小孩子似的驚呼怪叫。那是曇花啊！

　　我拿了張凳子，泡了一壺茶，讓雀躍的心情隨著茶葉慢慢沉澱，我和曇花對坐著。我要用無盡的夜晚和一顆虔誠的心來欣賞一朵倏忽即逝的花。

　　其中一枝位在最上面，毫不吝嗇的展示著每一片花瓣，讓原本巨大的花朵顯得更加壯碩，像輪明月般照著，一旁的花草頓時都成了黯星，毫無光采。一圈白色的花瓣從薩克斯風形狀的莖枝衝出，整齊的綻成一個碗。還有另一圈張開放射的花瓣，為花朵作襯底，像華麗舞者的飛揚的裙襬，曇花踮起腳尖，在她的舞台上陀螺似的轉。另一枝曇花從側邊生出來，似乎還不習慣被投以世俗審視的眼光，像個低著頭的美人，嬌豔欲滴的露出雪白香肩，夜晚微弱的月光更為曇花的姿色添一分迷離。

　　孟夏的曇花讓我想起江南的春，河渠邊一片翠綠蔥蘢。花草欣欣向榮的生命力，曇花的開展就是這麼一回事，她毫不保留的炫耀著自己的青春。論華麗，曇花可是不亞於繁華大唐的牡丹，只可惜貴妃們不能簪隔夜凋萎的花飾，曇花不若牡丹的富貴，卻也少了庸俗，多了一股清新。論氣質，靜謐夜裡的曇花，恰似那空谷幽蘭。曇花是雪，從天山遠到貶謫而來，或是哪一團小雲被打入凡間，曇花的不似人間的白，像一個潔淨剔透的心靈，大概是因為少了白天人車的塵埃和世俗覬覦的眼光，而更加神聖。

　　曇花比水塘邊枯坐的水仙更了解自己。她知道該把自己的美藏在夜裡，然後在眾人尚未發出讚嘆前死亡，她不要成為憂鬱的翩翩美男，成天呆坐在倒影前單戀鏡中的美。曇花只想綻放青春。

　　梅花美在堅毅，玫瑰美在熱情，菊花美在隱逸，我卻偏愛曇花的美，愛曇花的淒美。若要我為這盆曇花取個名字，就叫霸王別姬吧。一朵項羽，一朵虞姬。遙想當年的垓下，兵馬慌亂的夜裡也盛開著兩朵花，虞姬舞著，項王唱著，他們都知道死亡近了，而不顧一切的綻放。曇花也是如此，正因為枯萎，她那短暫開放的容顏才顯得珍貴。

　　花因為盛開而美，唯獨曇花因為凋謝。

　　據說，最上品的曇花綻放之後立即枯萎，就那麼一瞬，在曇花的記憶裡永遠美麗，留給後人的卻是另一種感慨，曇花不正是一場人生的縮影？我是含苞待放，還是日正當中，或是搖搖欲墜？曇花彷彿是佛陀給世人的開悟，一種警惕。

　　凝望著曇花不知不覺的過了一個時辰，起風了，我不禁打起哆嗦。手邊剩下一半的茶也涼了。冰冷的茶從我的喉嚨、我的胃，至於我的心漸漸凍結。剛才在風中的枝條不再搖曳生姿了，而是顫抖。一片片萎縮花瓣像是一張張精力被抽走的臉孔，扭曲掙扎著。我想，在曇花冷豔濃妝之下的容顏，應該在啜泣吧。她像個年華已老去的藝妓，她一定在流淚，用嘶啞的高音唱著昔日的歌舞場、昔日的容貌；她一定在恨，恨只有我一人願意駐足欣賞，她用盡力量擠出最後一滴青春的扇子舞。

　　下起了夜雨，枝頭上的曇花禁不起豆般的雨滴，破碎的花朵在空中翻滾，落在她的盆裡。啊！我不忍看！一片片花瓣在雨中和泥濘中掙扎的模樣。我不敢奢望，是否明朝她的主人會含淚葬花，只願她能化作明年的春泥，滋長另一朵盛開的感動。